早晨,送孩子上學後,若遇天晴,我會去河濱公園,習奏半小時薩克斯風,一來運動呼吸,二來藉以盡吐胸中塊壘。

帶狀的河濱公園,只見運動車道上,人行絡繹,有騎自行車的、慢跑的、疾走者或緩步閒談者。濱河一線,是層層蘆幕,與自行車道間,隔出諾大的草坪。青璁的草地上,鑲嵌著寂寞的球場,清晨時分,若非燕雀飛掠,經常空無人影。

這時,我喜歡選擇一處,有三株老榕遮蔭,四張條蹬得以坐息的地方,懈下背袋,輕鬆吹奏幾曲,不擾人,自得有餘。

曾有幾回,當我正在吹玩時,見一老者趨近,不言語,只靜靜坐入條凳,從背囊中拿出曼陀鈴,便自顧彈將起來,仔細聆聽,原來是與我和樂。細微的琴聲,在雄麗的號器聲隙,潺潺浮漫,心不欲為牽引,亦不可得。

我見老先生形貌儒雅,氣味沉靜,曲罷便尋他閒談幾句。老先生談樂,或可追溯一甲子光陰,他卻常交待一兩語,便雲淡風清。我習樂的時間不長,僅循網路自修,未有師承,因此談話內容,乏善可陳。老先生倒也不介意,一次、兩次,仍見他前來,我們總是和兩曲樂,接談數語,便拱手作別。

大概相隔兩、三月,昨天,我又重拾薩克斯風,前去河濱公園習奏。剛換上三號竹片吹奏,雖然音色較飽滿,卻難駕御,經常出現厲耳的尖銳聲。當我正與厚竹片奮鬥時,老先生又來至身旁,他一貫拿出曼陀鈴,準備和樂。我辛苦的吹畢一曲後,再也無法繼續,便擱下樂器,拱手對老人說:「先生,久違了。」

「早,好一陣沒來,我剛忙完展覽。」老先生笑答道。

「是那一類展覽呢?」我好奇的問

於是,老先生從文封中,拿出一卡簡介遞給我,只見標題寫著「陳昭貳八四回顧展」。

我感覺驚訝,眼前這位儒雅的長者,確已八十四歲了嗎?卡片上印有篆、隸、行體書法相片各一,文字介紹傍及篆刻、油畫。我雖然雅好文學,對於書法、篆刻、繪畫,卻不熟悉,實不曾私淑過昭貳先生。續與老者接談後,瞭解他每週五,恆與樂友聚會,便相約前往請益。

晚上忙完瑣碎,進入書房享受片刻寧靜,拿出早上的卡片來端詳,映入眼簾的第一幅字,是癸未秋陳昭貳錄周植夫曇花詩隸書,只見字字蠶頭雁尾,筆意中軌,更讓我興起瞭解老先生的興趣。於是便上網尋找介紹文字,原來老先生是國內篆刻、書法和繪畫的耆宿,台陽美展、中山文藝獎章得主,篆刻一門,尤為重鎮。其中有一篇文章,談到昭貳先生刻的一方印,內文是「空山容我疏狂」。對照老先生予我的印象,頓覺趣味盎然。呵呵,人能悠遊於心,徘徊於藝,無怪乎不老,文末也祝老先生「逸境任君徜徉」。

 

【後記】

翻閱舊作,懷想昭貳師和他贈予我的紀念文集,轉眼已逾五載,卒成往事。近兩年,屢歷顛躓,未再與昭貳師聯繫,如今深怕有所不便,更怯於問候。

認識昭貳師,常令我心生感慨。過去和朋友聊天,總妄論四年級這一代,頗為幸運,幾乎見證了近五十年來,台灣社會的轉型和變化,履歷不可謂不豐。然而仔細思考,這一代人在不斷變動的環境中,能夠堅守不移,貞定某一種人生價值者幾希?而昨非今是或昨是今非的難題,的確層出不窮。實際上,這代人始終在一種扭曲的環境中成長,其中又以受政治和經濟環境變遷影響而扭曲者尤甚。

反觀昭貳師的大半生,弱冠前是一位日本人,甚至連常用漢字都識不完全,國語也說不上兩句。雖然在光復前一年,從台北商校畢業,術業有成,已屬當時的菁英,卻受大環境影響,顛沛數年。後來進入中廣擔任會計,才終於安定下來,從此平凡度過四十載。

漫長的歲月中,他貞守志趣,寄情書畫、篆刻,竟在本業之外,卓然有成。這一番經歷,對許多正力爭上游的年輕人來說,捨棄嗆聲角力,安於平凡,莫若一場惡夢吧。

昭貳師的篆書,我識得艱澀,然而溫潤的行書,卻一如他的個性,梗直其骨,圓融其形。聽他閒談自幼勵學篆刻、書法和繪畫,志趣不曾稍移。我常思考,在藝術領域富心得者,往往用功至深,執著不貳,如笑笑先生之畫竹,而文與可之竹,終於彰顯其胸壑。昭貳師之貞定與和熙,想必也緣於「遊於藝」的領悟,正乃是我樂於親近學習處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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